总有一瓣梦想的小舟,深夜在故乡的河床启航,将我载向或明或暗的早上,直到有一天,我在他乡遇到了人生的又一位老妈妈。
那年我和女朋友交往已有一段时间,要感谢她原生家庭的亲人,还有相伴成长的朋友,25岁以前,她没有遇到过什么波折,这让她看起来那么通达、乐观、爽朗,当我看到25岁的她,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确信,这就是我一生的朋友,就是我要相伴一世的家人。
考虑到彼此都很珍视这段交往,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之势渐渐不可逆转,女孩提出家人想见一见。
待我匆匆赶到约定的饭店,家人们已济济一堂,包括从乡下赶来的岳父岳母,岳母的瘦小远超我的想象,脸上挂着憨厚质朴、近乎羞涩局促的笑。
饭后岳母主持了盛大的家庭会议,传说当时争议和阻力非常大,这也很好理解,我当时外地来的穷学生一个,连那天吃饭都是姐姐们买单的,呵呵。当天我穿的牛仔裤又肥又大又脏又破,堪称牛仔裤终结者,我的衬衣是被办公室的大姐们揪着去香梅市场的二楼现买的,还没有来得及洗一遍,包装翻折的痕迹历历在目,袖口被我挽到了肘部以上。言而总之,我实在有些粗鲁和寒酸。姐姐们的担心溢于言表:
冤枉(客家话,表示惊讶,不可理解,不可思议)!老四(女朋友在家排行第四),你要想醒下(客家话,想明白),捱(客家话念ngai,我)话你知(客家话念di),要不要打听清楚先,千万不要老家还有几个崽喊佢(客家话,念kii,他)阿爸!
在这个姐姐们很强势的家庭氛围,姐夫们只是一味盲目跟风插科打诨:是哦,睇起来岸老(岸老,客家话,好老,如此老,多么多么老),你睇下佢个皱纹,能夹死一只蚊子!
平心而论,皱纹的事情我实在无力否认,而且经过二十年的进化,现在我的皱纹大概能夹死一只大黄蜂了。而老四呢,当时要让她把对我的了解提炼到可以说服家人接受我,的确有很大的难度,于是一时语塞尴尬。岳父一贯周到而谨慎,他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,岳母便力排众议:
你地港嘛该(客家话,你们说什么,你们怎么说话)?!都毋港了(都不要说了),捱见过的人比你地(你们)吃过的米还过多(还要多)!
她老人家威严地扫视了大家一圈,一锤定音:
捱睇里个北佬,别个捱毋知(客家话,念ngaiwudi,意思是我不知道),品行、身体十分好!阿四,听捱,跟定佢!
北佬,客家人对北方男子的称呼,随着时代的推移和语言环境的不断演变,类似这样的称呼已没有什么敌意、恶意或者蔑视的意味。
我十二万分佩服我岳母的独特眼光和超群智慧,如今我有幸福的家庭和安逸的生活,我终生铭记她老人家的善意和恩德。
婚后不久,我陪老四回到了她的小山村,客家人分布广阔,客家文化历史悠久且影响深远,作为一位曾经的民歌手,我也带着寻访客家山歌的意兴而来,但是穿过规格不一的小洋楼,已很难再找到走心的歌者,偶然在宴会上看到被围观的酒后对唱,音色呕哑嘲哳,辞藻粗俗势利,客家山歌没有了土壤,没有了传承,没有了灵魂。
岳父家新建的小楼在山脚下,有他老人家手书的名牌曰“明昇楼”,四转分别有年头稍长的“俊华楼”、“长庆楼”,再就是战争时期留下的一些有特定纪念意义的建筑。
小楼总体的框架和格局不大,可喜有一个面积可观的前院,院子里砌了一围花坛,岳母栽的仙人掌比我高大雄壮许多,桂花和栀子花碧绿青翠香气袭人,靠近农田的地方,是一大架丝瓜和豌豆,再远一点又经营了好几双菜地,岳母不定期给我们倒腾到城里的大量生姜、南瓜、青菜,皆产于此地,菜地边上有一大间鸡舍,母鸡、番鸭和大鹅们终日昂首唱着只有岳母能听懂的歌,在菜地和院子里自由行走,不亦乐乎。老四兴冲冲带我爬到山上看她们小时候的家,内廊式老屋虽已现颓旧之势,大致还保留着原有的形制和风貌,在葱茏树木间面水靠山,好一派巍巍高远气象。
待我们下山,正赶上岳母在炙老酒。炙老酒是一项兼具传统仪式感和人文情怀的技能,许多年以来我都在想,如果有那么一天,我终于能远离城市的喧嚣,老妈妈还能言传身教,我愿意为了这项工艺的传承和升华而倾尽心血。老妈妈指挥我们把十几个装着发酵糯米的坛子整齐排列在院子里,在坛子周围铺满稻草,然后指挥我们点火,随后在滚滚浓烟中又指挥我们把酒坛子抬回家。
晚饭,我终于有幸品尝到饱含老妈妈深情厚意的客家娘酒,醇香糯甜中裹挟着一息若有若无的稻草味,甜而不腻,作为酒品上佳的新姑爷,我手捧老酒跟每个人都干了一碗。
我大约一连喝了二十几碗老酒,头晕目眩摇摇欲坠,于是踉踉跄跄回到房间一头倒在了床上,在我昏睡过去之前,想起几千里外回不去的老家,也只有宽慰自己,日久他乡即故乡啊,念及三十功名尘与土,我也须仰天长啸无愧天地呀,于是我跌跌撞撞站起来,擤掉长长的鼻涕对着窗外的山高唱了一首:我要带你去我的呀家乡
那里有很多人活着和我一样
那儿的鲜花开在粪土之上
干枯的身子埋在地下呀
多少年像路边的草一样绝望活着却从未停止挣扎向上,一梦醒来几句游人的呐喊和散唱,除了自觉无尽的豪迈与悲怆,还有谁能体味几许的酸楚与孤凉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