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噢!天哪!赤瞳飞起来了!”解说员惊叫道。
比赛第23秒,刘东升发动第一次攻击,将对手赤瞳——一台65公斤的大转刀机甲——弹飞至1米多高后“哐当”落地,同时震出的还有一块内部零件和全场喝彩。
这是MLF无限制机器人格斗职业联赛总决赛现场,刘东升是前三站积分赛的总分第一名,首轮对战第三名的赤瞳。
参赛的前八名战队,大多是有企业背景的工程师,或有专业背景的大学生,来自经济和科技发达的一线城市。
嘉兴总决赛,一位老人在拍大屏幕上参赛的孙子。除标注外,文中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张小莲拍摄
论出身和硬件,刘东升的战队并不起眼。他32岁,在云南边境小县城种香蕉,搭档李叔是一名年过半百的下岗工人。别人的机器人造价动辄几万,他的奔牛plus只花了三千多元,“看着有点土”。
就是这台“有点土”的机器人,在过去的比赛中一路过关斩将,拥有8轮比赛7次KO对手的战绩;绝杀武器是气动弹射,可用4.7吨的力量将对手以每秒4米的速度弹飞。
经过一分多钟的追逐,刘东升操控的奔牛plus又将赤瞳弹飞了三次,导致对方武器不能正常运转。眼看胜券在握,不料,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。
奔牛plus被卡住了。
它一个前铲卡在了场地边缘的缝隙里。刘东升几次试图借弹射之力脱身,“差点把场地给掀了”。
“10、9、8、7……”一直蹲在场外盯着奔牛plus的李叔,在听到“比赛结束”四个字后站起身,走进场内抬机器,闷闷不乐。因为场地有点小,他看得出来,刘东升这次操作没有放开,“束手束脚的”,但担心的问题还是发生了。
谁也没有想到,所向披靡的奔牛plus会以这样的方式落败。遗憾的开局似乎暗示这两个老男孩的夺冠之路注定不太平坦。
奔牛plus
少年老刘
李叔把奔牛plus搬回维修区,检查一圈,一厘米厚的防护板破了两个大口子。其他战队的人一个个跑来看,啧啧惋惜,有人笑说:“没事!李叔焊一焊就好了!”
大家都知道,李叔的加工手艺一绝。比赛期间,其他战队有什么问题,都会找李叔帮忙。
李叔在帮别的战队解决加工问题。
“在我们河口当地,他说第二,没人敢说第一。”吕俊杰说。他是刘东升最好的朋友,也是李叔从小看着长大的世侄。
他们的家乡河口县位于云南红河州,与越南仅隔着一条河,到省会昆明,需要坐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。这个只有10万人口,平方公里面积的小城,九成以上都是山区,保留着原始的农耕文明。
刘东升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。像大多80后男孩一样,12岁的他爱看《机械战警》一类的动画片,有一次无意中调到中央5台,看到两台战车一样的机器人在打架,一下被吸引住了,“这不是科幻电影才会有的场面么?”
这个节目叫《机器人大擂台》,诞生于年的美国,自年起由英国BBC制播。年停播后,机器人格斗在欧美渐渐沉寂,转为地下赛事。但节目中,各式各样的机器人火花四溅的暴力对抗,成为了许多八零九零后的童年回忆。
机器人格斗赛。图片来自网络
刘东升印象最深的是,节目中有个七八岁的小孩,他提出设计想法,他爸帮他做出来,父子一起参赛。他幻想,“有一天我能不能也做一台机器人?”
他闹着父亲买遥控玩具,从此练就了一身操控技术,并在后来他玩格斗机器人的时候,派上了用场。
父亲是一名退休教师,从小对他期望高,要求严格。他成绩不好,高中沉迷电脑游戏,荒废学业,考了个二本学校,读的是对外汉语。
他不喜欢这个专业,毕业后四处碰壁,找不到工作。于是在父亲的安排下也当了老师,每个月领一两千的工资,“过着平庸、安于现状的生活”。
父亲教了一辈子书,希望他也一辈子干下去,老有保障。但他不想像父亲一样,守着个铁饭碗,“一辈子也就那样”。
五年前,在家人的极力反对下,他辞职下海,雄心勃勃的创业因被骗而失败,后来租了亩地,与亲戚合伙种香蕉。
香蕉园走上轨道后雇人看理,大多时候他闲赋在家,“陪老婆孩子”。妻子冯秋红说,那时候他每天不是上网,就是玩航模,“晚上很晚睡,早上起不来”。刘东升形容自己当时的状态,“浑浑噩噩,没什么人生目标。”
刘东升在香蕉园里。图片来自网络
直到年夏季博茨大战(BattleBots)在美国复播,儿时的梦想被唤醒了。
在即将而立的29岁,刘东升决定做一台格斗机器人。直觉告诉他,未来一两年内,中国一定会引进这项赛事。
他的预测是对的。不久后,第一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北京召开。中国将机器人和智能制造纳入了国家科技创新的优先重点领域。
动手之前,他准备了一个月。他从未接触机械设计,国内也没人做格斗机器人,只好在Facebook上向外国选手讨教经验。交流很费劲,但大部分选手比较热心,因为“以前没有中国人跟他们交流过”。
有了大致的想法后,刘东升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弹射测试机的草图,就拿着一堆“破钢筋”找本地做门窗的师傅焊,边想边做,边说边比划:“师傅,你帮我把这儿焊起来,这儿打个洞……”
那位师傅焊得不太理想,他又不懂加工,束手无策之际,吕俊杰向他推荐了李叔。
“老顽童”
年10月底,在初秋的上海,记者第一次见到李叔,他穿着牛仔裤,外套也是牛仔,一侧破了两道缝;身材高壮,步子迈得大而稳;平头,两鬓泛白;双目炯炯,戴一个金属框眼镜,是常年电焊所致的近视。按刘的话说,是“典型的机械工人形象”。
李叔在看手机。
李叔名叫李学军,甘肃人。在刘东升出生的年,李学军从厂子弟学校初中毕业,进入父亲所在的国营建材厂工作,跟着师傅学电焊。
“刚开始,根本不懂啥是焊工”,他老是操作失误,不是手被烫伤,就是眼睛被灼伤,觉得“不好玩”。但想到自己作为厂子弟,不能给长辈丢脸,还是踏踏实实学了。师傅走到哪儿,他跟到哪儿,自己再回去试验。
厂里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,师傅也考不过他。八年过去,他已学成,“没有干不来的活儿”,工作也勤奋,却一直没提干,反倒是“溜须拍马的升得快”。
“说起这事,我到现在都有气!”李叔提高了声音。年,厂里评优秀青年,师傅把他的资料交上去了。虽然只是个头衔,没有实际的好处,但对他而言,“名誉高于利益”。盼了三四天,主任评给了厂书记的儿子。顿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,“从那一刻起,就不想干了”。
他“消极怠工”了两年,觉得“真活得没一点意思了”,“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,朝九晚五。”厂里生产水泥,他和工友讨论,在厂里干个几十年退休,入土后,都成了水泥。
李学军不愿那样活着。他愤愤不平,怀着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”的意气,决定出去闯一闯。他在电视上看《美丽的西双版纳》,总觉得南方好,“都是绿颜色”,不像大西北满目黄土。
年,29岁的李学军背着工具箱和几件衣服,偷偷跑了。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火车人满为患,他钻在别人座位底下睡觉,坐了四十多个小时,来到云南。
他用手里的一千多块,在河口开了间加工店。年,他不小心把一个客户的摩托车给烧了,几个老乡劝他赶紧跑,“八九千呢”,一年收入都买不了一辆摩托。“跑什么跑!一个大男人家,我不做缩头乌龟。”他给自己打气。
摩托车烧起来的时候,他手上被烫了三个亮晶晶的水泡,他忍痛撕裂,拿了一把盐捂上,“牙都没咬”。晚上躺在床上落泪,心想:“我大老远跑这儿来受这个罪干嘛,回去多好,在单位又不操心,混上几年混个班长,再混主任,(一辈子)就过去了,家里老妈做饭,我啥也不操心。”可是又想,那也活得太窝囊了吧!
“火烧财门开”,没几天生意就开始好了,一直开店到现在。村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,“干活你要找老李,但不要说硬话。”他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,吃饭不工作,晚上不工作。
有个有钱老板“拽得很”,中午来了就让他干活,李叔说:“我还没吃饭呢。”老板说:“我也还没吃饭!”李叔一听火大:“你没吃饭关我屁事!下班了!下午两点!爱来不来!”
他当初就是不想受气才跑出来,现在不想为了一点钱再受谁的气。村里人说他很有个性,就像个“老顽童”。
“什么事情干的时间长了都烦”,李叔感到越来越疲惫。“每天过得像老头儿一样,喝喝茶,下下棋,连钓鱼的爱好都放弃了,就觉得没意思”。
在云南十九年,他说,“(终于等到)刘东升找过来了”。
把爱好做到极致
听到“机器人”三个字,李叔的第一反应是人形的,刘东升带来的测试机怎么看都不像,“这不就是个小车吗?”
格斗机器人是轮式的,很多人会误解为遥控车。刘东升解释,“格斗的核心是暴力美学,要有你来我往的交锋,但目前的技术,人形机器人还达不到那个效果。”而轮式机器人的暴力性、稳定性较高,技术门槛相对较低,“只要有点经验,都可以造出一台会动的轮式机器人”。
刘东升那台弹射测试机做得很粗糙,大概花了3个月,完成于年1月,是目前所知的中国第一台格斗机器人。
李叔干活的习惯是要看图纸,“当时我们一堆破钢筋拿过去,他也是一脸懵。”吕俊杰回忆,“他搞不明白我们要做个什么,结构、强度都不清楚。”
李叔对刘东升说:“你要想做得好,必须画个图纸让我看,我给你提建议。”
刘东升也清楚这一点,必须学会设计。他曾拜托一个川大机械专业的朋友,帮他画图纸,朋友泼冷水:“这高科技你玩不来的。”
他在YouTube下载了50G的外国视频材料,自学制图软件,看着视频一点点摸索,不断修正。妻子冯秋红在旁边看着都觉得极困难,更加佩服他身上那股劲儿,到了视为偶像的地步,“他是那种想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到的人。”
凌晨三四点,吕俊杰被两个小孩吵醒后睡不着,发